郑清昱也转过脸看他,用一种特别悲悯的口吻告诉他:“我看到了你和曾经很要好的大姐姐……还有大哥哥在刘老师家的合照。”
“我……”陈嘉效突然混乱了,完全局促,她知道他想向她说明的一切,可表现完全不在他预料之内。
“我也认识一个大哥哥,我和他第一次见面,是我五年级参加夏令营。叁年后,在一场竞赛的集训营我和他又见面了,他也还记得我。从那之后,我们开始通过信件交流,他成绩很厉害,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他的学校,追逐他的脚步。但是我失败了,彻彻底底失败了,我没有考上台高,在我上高中的时候,他去了英国上大学。在我高一,他大一的时候,我们开始恋爱,因为我始终没有办法逃避我的失败,我和他真正快乐的记忆寥寥无几,半年后,他死于那场发生在2010年夏天的空难。”
郑清昱一口气说完,陈嘉效始终没有打断她,她看着面前没什么表情的男人,深深呼吸了两下,这一次,是她垂下脑袋,一张脸几乎被湮灭在随之倾落下来的蓬松的发里。
“你知道他是谁,可是我却不知道你是谁……”
郑清昱几欲要痛苦地呻吟,声线摇摇欲坠随时会断一样,突然不想看到陈嘉效的眼睛。
“我和黄梦寻小时候就认识了,那个时候她家住在我家楼上,我们一个小区的小孩经常在一起玩,到吃饭时间,所有小朋友都被叫回家,但我爸妈都不在家,就只剩下我一个人,到处到那些哥哥姐姐的家里蹭饭吃,今天是她家,明天是他家。后来上初中,我和黄梦寻也在同一个校区,都住在刘老师家,可她上高叁的时候搬出去了。之后,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,是大前年,在台高校庆再次碰到,没多久,她就成了bi的车模,后来她去了英国想要转行,但今年初又回来了,希望我能帮她重新和bi合作,那时候我和你还没正式开始交往。我和她被拍那天,是我告诉你我去参加一个儿时伙伴婚礼的同一天,黄梦寻也去了婚礼,后来她喝醉了,我妈让我送她回去的。是送完她以后,公司出事。”
陈嘉效把事先想对她说的话平静讲述完,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,轻柔落在她发颤的发丝上,小心翼翼给拨开,问她:“你相信我吗?”
空气中响起隐隐啜泣,郑清昱忽然倒在他肩头,咬紧了他的衬衫,陈嘉效毫无防备,整个人狠狠晃了一下,然后不动如山,一张泛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,下颌那里有一片凹陷的阴影。
过了很久,他摸了摸她发梢,不知道是如何开口的,嗓音还是像春风一样柔和自然:“尽霖哥就是那个学长,对吗?”
郑清昱听到他对周尽霖的称呼,心脏碎成几瓣,窗外夏日的雷沉闷又沉重轰隆隆碾过脑海,她死死拽着他的衣领,完全没意识到陈嘉效脖子已经多了几道红痕。
察觉到她的愕然,陈嘉效目光依旧停留在外面他眼睁睁看着暗下去的天,深吸口气,吐出来的时候,肩膀被她咬过的地方还有胸口有清晰的痛感。
“厉成锋告诉我,你有一个很难忘的初恋,但是他死了,你没办法忘记他。”
郑清昱想起来,陈嘉效无形中温柔按住她肩头,就让人在自己怀里,没在说话。
肩头那股力量松懈下去,郑清昱的泪打湿他的衣领,呜咽的哭声震到心房,陈嘉效忽然想起在今天之前,他只见过一次她哭。
在伦敦的街头,郑清昱也是像这样毫无征兆倒在他怀里,当时他以为自己是凶了她,吓到她了,深深的自责。
那张掉到地上的明信片,上面是牛津大学的叹息桥,他当时就诧异,她会一个人跑去牛津。
当年知道周尽霖要去牛津,陈嘉效不像其他人那样向他热烈祝贺,因为他知道那对于周尽霖而言不是一个充满荣耀光辉的成就。
当时两人约着在台高打了一场球,痛快流汗,厮杀到整座校园的灯光都熄灭,最后陈嘉效只对周尽霖说,到时候要约着在在英国看一场足球赛。
虽然两人信仰的球队不同。
周尽霖笑着答应。
可那一次,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台高球场切磋。
陈嘉效最后一次见周尽霖,是周尽霖上大学后那个圣诞节。
周尽霖放假回国,在刘老师家住的,当时他从英国带了礼物回来,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水晶球,全托班新来的女孩子看了很喜欢,腼腆地问自己可不可以要那个。
周尽霖很少拒绝别人,可那次他听到女孩子那样问之后有些诧异,然后把那个水晶球拿在手里,语气像是自责:“抱歉,这个不行,其他的都可以。”
女生在这里住了小半年,经常听学长学姐提起这个学长,以为他不会拒绝自己,当下有些尴尬,然后若无其事调侃他:“哦懂了!这是学长要送给女朋友的!”
宋老师听到了,凑过来八卦,“尽霖谈恋爱了?”
周尽霖微微一笑,眉眼间有些失神,小心翼翼把水晶球放好,说:“现在还没有。”
两个月后,周尽霖朋友圈罕见更新,当时陈嘉效不怎么用微信,等看到这条动态的时候,评论已经迭高如山,都在起哄周尽霖终于脱单,本人是在评论区默认了的。
陈嘉效依稀记得那条动态的内容是一串字母数字,很像火车的座位号。
郑清昱刚才说,她和周尽霖是她高一、周尽霖大一的时候开始恋爱,半年后,周尽霖在空难中去世,陈嘉效在某一刻突然理清,那条他点赞过的朋友圈,隐藏的女主角也许就是郑清昱。
可在滨大那间自习室之前,他从来没有见过郑清昱,陈嘉效确信这一点。
周尽霖也从来没在社交媒体公开过两人的合照,他本来就不是张扬的人。
思绪到某一个点,忽然断线了,陈嘉效脑海里被嗡鸣声填满,一阵痛感从眼眶劈过,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也许应该保持沉默,但还是忍不住问:“去英国也是因为他吗?”
郑清昱快要断气了,没法回答,肩头不停地抖,陈嘉效忽然拦住她,偏头拿唇碰了碰她发烫的额角,不知道是阻止谁。
最后,郑清昱哭累昏睡过去,陈嘉效给她盖好被子,指腹轻轻擦过她红肿的眼角,仍是恍惚。
这是她在他面前第二次流泪,伤心的郑清昱其实也是很脆弱的。
后来蔡蝶和老郑带着饭菜来,还有些意外郑清昱又睡过去了。他们也准备了陈嘉效的饭菜,陈嘉效没什么表情婉拒了他们的心意,连谢谢都忘了说,脚步虚浮走出医院。
一个人回到公寓,没开灯,进门就靠着墙壁滑坐到冰凉的地板,单手点了将近一分钟的烟,第一口吸到肺里的时候重重把头往后仰,大脑里面光怪陆离闪过很多画面。
其实,尽霖哥的样子已经模糊了。
将近十七年,他离开已经将近十七年了。
当初得知这个消息,是陈嘉效下午回全托班的时候,发现宋老师一个人坐在沙发哭,茶几上全是一团团纸巾。看到网上的新闻,他当下没什么反应,觉得文字太虚无,缺少真实,按部就班吃完饭,冲了个澡去上晚自习。
那时候是夏天,天黑得晚,当时的女朋友到他教室找人,发现是空的,怒气冲冲找到球场。
上课铃已经打响了,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球场投篮,用砸的,但好像怎么都找不到手感,怎么都进不了球,最后一下直接扔偏了,像是故意砸向匆匆找过来的女孩子。
女孩吓得抱住自己脑袋,惊叫出声,被少年血脉贲张的模样吓到。等她再看过去,陈嘉效已经随地坐在篮筐下,滚烫的汗不断顺着发梢滴落下来,他全然不在意,只是一遍遍把手机放到耳边,大口大口喘气。
最后,一切徒劳似的,痛恨自己无能一样把手机掷出去,通红的脸色忽然迷茫了两秒,颓废低下头,抵着手臂,残阳如血的天地里,他也不过是一团不起眼的阴影。
女孩本来还在气两人吵架她故意冷战他也就真的不哄了,下了课就回托管班,上课也不见人,可看到他这个样子,她先是害怕他会提分手。
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,可靠近的时候,只是想抱一抱他。
然后她发现,这个总是冷冰冰,过于理性的少年,竟然在哭。
陈嘉效根本不敢想象,一个活生生的人,会连一粒尘埃都不如地在这个世界徒然消亡,整个过程也许一秒都不到。
周尽霖的离开,是陈嘉效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经历,也是叁十叁年人生里唯一一次经历的死亡。
那时候他第一次主动联系陈霆民,希望能从他那里联系周尽霖远在英国的父母,他很想做点什么,了解更多,但毫无办法,连宋老师拿着托管班的家长电话薄也联系不上周尽霖的家人。
不管他发多少条短信,打多少通电话,向邮箱发多少封邮件,都不会再得到哪怕一句轻飘飘的回应。
周尽霖消失得太不真实。
只有托管班留下的那些照片,一张永恒带着温暖笑意的脸,证明过那个随和、和善的“大哥哥”曾经来过。